人间失格 太宰治【2015年的摘抄】

“对我来说,所谓人的生活是难以捉摸的。
人因为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才不得不干活,所以才不得不吃饭。
我对人类的营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风马牛不相及,这使我深感不安。
尽管我打幼小起,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人,可是我自己却总是陷入一种置身于地狱的心境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比我快乐得多,我和他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法对人类死心。并且我依靠逗笑这一根细线保持住了与人类的一丝联系。表面上我不断地强装出笑脸,可内心里却是对人类拼死拼活的服务,汗流浃背的服务。
我对家里人每天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艰难地求生,不得而知。我只是对其中的隔膜心怀恐惧,不堪忍受,以致于不得不采取了扮演滑稽角色来逗笑的方式。即是说,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说真话来讨好卖乖的孩子。
他们寥寥数数语的责备,在我看来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使我近乎疯狂,哪里还谈得以理相争呢?我甚至以为,那些责备之辞才是万世不变的人间真谛,只是自己没有力量去实践这种真谛罢了,所以才无法与人们共同相处。正因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辩解。一旦别人说我坏话,我就觉得是自己误解了别人的意思一样,只能默默的承受那种攻击,可内向却感到一种近乎狂乱的狂惧。
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病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作为人类一员的自我的言行也没有自信,因此只好将独自一人的懊恼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将精神上的由于和过敏密闭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彻底变成了一个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一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一般,我只是拒绝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困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其间择取其一。
受人尊敬 这种念头本身也让我畏葸不已。我对受人尊敬这一状态进行了如下定义:近于完美无缺地蒙骗别人,尔后又被某个全知全能之人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致于比死亡更难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骗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无疑也有某个人熟谙其中的真相。
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倒是那些彼此欺骗,却清冽而开朗地生存着,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开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费解的。
众多的女性却依靠本能,嗅出了我无法诉诸于任何人的那种孤独气息,以致于多年以后,这成了我被女人们乘虚而入的种种诱因之一。即是说在女人眼里,我是一个能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
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
女人有时和你形影不离,有时有对你弃之不理,当着众人的面她藐视我,羞辱我,而一旦背着大家,她又拼命地搂紧我。
女人像那样哭诉起来时,只要递给她什么好吃的东西她就会吃起来,并因此而改变心境。
因为我压根儿就对人类的语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里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语一般。
他是在无意识中实施着逗笑的丑角行为,全然没有觉察到这种丑角行为的悲惨。这正是她与我本质上迥然相异的地方。
酒香烟和妓女是能够帮助人暂时忘却人的可怕的绝妙手段。
妓女这个种类,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痴或狂人。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倒能高枕无忧,安然成眠。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简直到达了令人悲哀的地步。
世上称为合法的东西才更可怕。
打发女人去干活是不会惹她讨厌的,就是说男人拜托女人做事,她会高兴的。
我避免介入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害怕卷入那样的漩涡之中。
贫富之间的矛盾尽管貌似陈腐,但却是喜剧家笔下永恒的主题。
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时的微妙性和复杂性。
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
即使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去爱别人的能力,当然我对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这一点持怀疑态度。
即使我对贫穷有一种恐惧感,也绝对没有什么轻蔑感。
多亏了那年糕小豆汤和因年糕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的看到了都市人那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人家庭那种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我发现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内外,接二连三地从别人的生活中四处逃窜,甚至还遭到了他这种人的嫌弃。
为人处世的才能。。。听她这么一说,我除了哭笑之外无以对答,我居然具有为人处世的才能!莫非在别人眼里,我那种畏惧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与遵从俗话所说的那种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的出实训眺的做法,在表现形式上是相同的吗?啊,人们彼此并不了解,相互截然不同,却自以为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一辈子也没有觉察到彼此的殊异。待等对方死去,不是还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词吗?
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从我萌发了这个念头之后,与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我变得有些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了。
第二天也重复着同一件事情 只需遵从与昨天相同的习性 倘若愿意避免狂喜狂乐 大惊大悲就不会降临 躲开前方的挡路巨石 就像蟾蜍一般迂回前进
我开始隐隐约约明白了世间的真相,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斗争。人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人是绝不可能服从他人的。即使是当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所以人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生存方式。虽然人们提倡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毕竟是属于个人的。超越了个人之后依旧还是个人。世间的不可思议其实也就是个人的不可思议。所谓的汪洋大盗,实际上并不是世间,而是个人。想到这儿,我多少从对所谓的世间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漫无止境地劳神费心了。即是说,为了适应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学会了一些厚颜无耻。
那本该十分可怕的世间并没有施加给我任何伤害,而我自己也没有向世间进行任何辩解。
慢慢我对世间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渐渐觉得,所谓的世间这个地方并没有那么可怕了,换言之,迄今为止的那种恐怖感很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
这种错觉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伤,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样,但这恰恰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统计这种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与此相同,三粒米饭也是不可能被汇集一处的。
由此而获得的快乐并不一定很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可以形容为凄烈之至,难以想象。对于我来说,时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可以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得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称之为狭义之心的东西,男人大都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其实吝啬无比。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或许世人都是抱着那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而装模作样的生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发开始出现少年白,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
难道纯真无暇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
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即使这么说也绝非过激之辞。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源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
我是罪恶的凝固体,所以我只能变得越来越不幸,而这是无法阻止和防范的。
我的不幸乃是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的心灵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父亲座位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的、一种可亲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了,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曾经那么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于是我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甚至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的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都是他的父亲不好,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

节选自:No Longer Human (人间失格) Novel by Osamu Dazai (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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