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寫作練習2.0

舊站為期一年的付費方案到期,回顧過去一年的使用頻率和寫作習慣,若說要為此續五年長約,財富還是沒那麼自由。 考慮另覓他處後,我在一個當薪水小偷的早上找到了Standard Notes。作為筆記軟體,功能上提供端對端加密、裝置間同步、本機備份,筆記內容可以公開發布到個人頁面,提供電子郵件和RSS訂閱,有Guestbook讓人匿名留言,免費版就能滿足我大部分的使用需求,立刻決定搬過來。 把舊作重新排版,整理安頓好之後的下個問題是:要寫什麼?練習了一年,還要再繼續練習嗎? 過去一段時間,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對我來說變得困難。在社群媒體上書寫必然伴隨被觀看的自覺,直接或間接影響書寫的內容;即時性書寫引來的探問下隱私被犧牲,最終導致我決定再也不在社群媒體上寫自己的事。曾經在推特(我仍然拒絕稱呼它新的名字)看過一張截圖,發文者說是認識的人從推特離開前留下的推文:「有人每天溫柔地聽我說那些無關緊要的日常,我就不需要這裡了。」我很幸運,在成為社群網站幽靈深居簡出的這段期間,有一些人願意溫柔地聽我說話。 既然如此,那還為什麼寫?開始這個練習前,我為站點寫過一行簡介:「寫新陳代謝後的記憶,嘗試消化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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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朋友一樣

第一次跟J聊音樂那天,我說我喜歡歌詞像詩。 J說:「你聽過Pulp嗎?有一首叫Common People,歌詞很不錯。」 我在唱片行網站上訂了Different Class,收到之後連續好幾天反覆播放,又一口氣下訂了其他所有能買到的專輯單曲。信用卡公司打電話來,說要確認是否為本人消費。我新興的信仰在他人眼裡像一連串的異常活動,然而慣常的偶像崇拜儀式在休眠的樂團上並不適用,除了挖掘考古外,我只有恆常地祈禱。 J回英國之前我寫了一張卡片給他,提到謝謝他讓我認識Pulp。J看了說其實他最喜歡的不是這團,我說我不在乎,他們現在是我最喜歡的了。 大阪海濱冬季夜晚氣溫將近零度,下了整天的雨在開場前驟然放晴,我在最後兩分鐘加入等待入場的隊伍,手凍得失去知覺。 「今晚將會令你永生難忘」投影螢幕上用英日文寫。Jarvis Cocker在銀白色滿月下高舉著手現身,戴起觀眾遞上的發光粉紅手套,跳上音箱怪異地舞蹈。我在舞台下抬頭仰望,雙手交握在胸前,結束十多年來的禱告。 我沒再見過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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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心的旁觀

再不敢說是為了取材。 從VNL到奧運再到職業聯賽,回神已經買票進場。什麼也沒寫。 安排工作間的行程空檔時看到SV聯賽的售票訊息,原定在大阪的比賽移到有明體育館舉行,頓失藉口,必須去一趟。 假日下午電車輕微誤點,抵達會場時距離比賽開始不到一個鐘頭,我穿過走道上餐車和周邊商品攤位的排隊人潮,直奔看台。從二樓座位區俯瞰,視野良好,球場中央上方有一座四面體的螢幕牆,即時反映比分和站位輪轉。不同於轉播時切換鏡頭或慢動作重播無可避免地裁切資訊,在這裡一切都同時發生。比賽進行時球場中的聲音意外清晰,周遭觀眾對話取代球評,本季旅日的波蘭球員今天首度上場,聽見後排觀眾感慨,真的好強啊。真的好強。 我不是任何一隊的球迷。當天受訪的最佳球員說:「謝謝兩隊球迷,和不是兩隊球迷的人,今天來看這場比賽。」旁邊觀眾小聲地問同伴,什麼是「不是兩隊球迷的人」,不特別支持哪一隊,但還是來看比賽的人嗎?我在內心點頭回應。 半年前剛開始看起各國代表隊比賽,就決定好要偏心地旁觀。偶爾為誰的贏球祈禱,為誰的輸球惋惜,不過分狂喜或悲傷,當競技的觀眾,不當任何人的迷,保持距離地喜歡。 五局比賽結束,我在走回車站的路上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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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但不要說出來

在咖啡廳。 H離座片刻,戴眼鏡的店長巡桌時靠近問:「你是不是來過?」我一時忘記說謊。 答了是,用「上次來沒看到你」回應「但是不是有點久沒來」。淺聊近期菜單變動,依然喜歡云云。根源過去經驗的焦慮使我對於被記住、被指認幾乎非理性的恐懼。結帳離開的路上把剛發生的事告訴H時仍餘悸猶存。明明沒有人做錯事。 我對每一間喜愛的店請求:記住可以,但不要說出來。 那天約是向H借書,他另帶來新版《海邊的房間》,靠記憶比對新舊排版差異,翻讀後記,記下一句引用的引用。 米蘭昆德拉〈七十三個詞〉一文有使我印象深刻的描述:「小說家的特徵是:他不喜歡提到他自己。」 散會後在家附近超市採買,H傳來訊息,「你可以分享文學上的記住和肉身上的記住」。我誇他天才,說「這期給你寫」。一拖幾個月,後悔沒真請他寫。如今也忘了當初說文學上的記住是什麼,或許是對讀者請求:不要問,不要說出來。不要記住我,記住我寫下來的。 但畢竟既不自稱小說家,也並不打算對此消極態度有所作為,沒資格求什麼。 我告訴店長今天的咖啡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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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 度假藉口的藝術

學院派肯定想不到,只有莫內的睡蓮是具體的,畢竟連南瓜都有斑點。 直島是以藝術為藉口度假的模範。 島上幾乎所有美術館都要收費,且價格不斐,比起知識價值更多是身在其中的體驗:走進傾斜房間觀看藍色方塊的投影、用光踩出階梯進入巨大的球體、在玻璃帷幕的茶室裡喝一杯茶。 停留高松的晚上,滿月與琴電月台的日光燈也成為一幅當代藝術。 豊島是相對原始的體驗。 又或者在烈日下騎腳踏車上坡下坡,沒有餘力思考,一切憑直覺感受。在豊島美術館裡遇見獨旅的女子,淡妝、眼鏡、一只背包。想像他請一天假,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來到島上,坐在白色半圓的水滴裡,什麼也不做。 檢視相簿,留下的是擱淺的水母,和任何角度都閃閃發亮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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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的睡眠剝奪

「想起你說上次來是太陽花。」 終於結束工作時看到A的訊息,問我有去嗎。 說來慚愧,我沒有。十年後我是下班還沒晚餐的社畜。A安慰我不用慚愧,持續關注就是好事。我一邊咀嚼,一邊打開經民連和濟南教會捐款網頁。十年過去什麼沒有,錢有一點。 上次A回國,約在雙月,飽食後沿濟南路散步到台大醫院站。聊日治時代建築保存,聊回憶與唏噓。 我其實想不太起來那段時間的事。塞在車陣中的計程車。下雨。很冷。柏油路墊著紙箱依然很硬。在十字路口中央隨人群被驅趕奔逃。在督導的辦公室裡哭泣。我也沒辦法真正忘記。 公民覺醒是一種自願性睡眠剝奪。 擔心鬆懈就會失去民主自由的焦慮,必須時刻保持警覺,互相提醒,不能相信夢的謊言,不能閉眼逃避。只有當不需要再害怕台灣被人奪走時才能真正安睡。 在那之前我情願一直醒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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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多人來了又走

整理電子郵件信箱時找到多年前的通信紀錄。 信是用英文寫的。 我在同人寫作平台上讀到對方。一連十餘篇,寫的組合幾乎無人關注,開頭總說抱歉英文非母語。我讀不出分別。每篇都好,打心收藏,沒留過言。一日對方在最新文章說大學課業忙碌,將刪除帳號不再更新,「想留言鼓勵我就趁現在吧」,說得半是打趣。我認真了。 在個人簡介上找到對方的電子郵件地址,我寫信給他。 開頭抱歉英文非母語,「因為每一篇都太好,我想一次全部說,所以決定寄信給你。」 一週後收到回信。往來數次,聊他引用的東德獨立搖滾,聊文中人物的性向解釋與探索,聊他剛要開始我甫結束的大學生活。聊他的城市,「你一定要來柏林一趟」,聊我的國家,「也推薦我一些台灣的樂團」。話題接連被拾起,收攏折疊,用「你忙改天再聊」鋪得平整,埋進寄件備份裡。 我至今仍未去過柏林。 同人是一期一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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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 檸檬與面海的房間

生口島是檸檬的島。 有檸檬蛋糕、檸檬蘇打、檸檬裝置藝術,和旅館書桌上的梶井基次郎。 午後在平山郁夫美術館學習敦煌壁畫修復與絲路,買一張多多羅大橋的明信片。在岸邊看兩個年輕人釣魚直到入夜,不確定他們釣到什麼。晚上住在面海的房間。隔日早起看清晨薄霧裡沒有浪的海。搭一小時一班的公車繞島半圈,下車沿海邊散步,閃躲海蟑螂,觀察水母。中午在船上吃掉昨日晚餐釜飯捏成的飯糰。 規劃行程時剛寫完一篇小說,笑稱在島上住一晚是為了取材續集。爾後一年間反覆刪改的草稿面目全非,和島或檸檬再無關聯,至今仍沒寫成,不敢多提。 夏天不產檸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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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是意義之母

老家鄰居阿姨說幫我收驚。 我坐在社區中庭的石椅上,阿姨喃喃唸誦,手持紅筆在空中疾書,咒語掠過我頭頂胸前,還來不及閉眼就結束。 阿姨在對面坐下來,微笑看我,說:「現在的上司很疼你,對吧?」 台語說疼是「疼痛」。我愣了一下答是。 阿姨一掐指,又說:「你這工作好,上司有照顧,能力也適合,繼續待下去,慢慢努力。」 我點頭說好。精神抖擻。 阿姨倒了一杯水,再次拿起紅筆對水念咒畫符,遞給我,要我喝下。我向阿姨道謝,起身要走,阿姨攔我坐下,問:「你⋯⋯有沒有想問姻緣?」 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沒求這個。阿姨說問是因為今年有好緣份,若有想要把握,錯過要再等好幾年。 我說:「不會吧,我怎麼都不知道。」 阿姨說:「那是你還不知道,有人在注意你。」 被夜路尾隨和過度追求的記憶湧現,收驚結束我才開始害怕。 那天和S在當代藝術館,紀錄影像裡機械翻頁顯示板由 AI 自動生成短語,只要跪在祈禱椅上,就能帶走一句箴言。意義由人類填滿。 我說:「這就好像算命。」 S問:「你對神秘學有研究嗎?」 我搖頭,但我相信有時候即使模糊的指引也好過全然未知。 「模糊是意義之母。」 另一幅作品裡人工智慧用無機的聲音說。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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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 兔子與化學武器

凱吉是大久野島上的一隻兔子。 我對大久野島一無所知。直到參觀了島上的毒氣資料館才知道,二戰結束前日本一直在這裡製造化學武器。兔子是實驗動物。島是地圖上的海。不計算被夏日高溫消耗的體力下,徒步一小時能繞島一周。走進林道,兔子從鋪滿落葉的無水溝渠裡探出頭。A拿出在港口買的飼料,兔子就跟上來。棕色黑色淺灰色的。我第一次見到玳瑁色的兔子。 一隻像有圓弧眉毛的淺棕色幼兔靠近我們。A說要叫他凱吉。尼可拉斯・凱吉的凱吉。我蹲下來,搓揉牠頭頂柔軟的毛。 A告訴我他曾經養過的兔子,和關於兔子離開時的夢。我對兔子也是一無所知的。 戰後至今島上無人定居,建築物被蔓生植物覆蓋,在奪回主權的森林裡成為廢墟。島上唯一一座度假村和資料館依船班決定是否開放。只在週末航行的高速船漆成粉紅色。 兔子是無聲柔軟可愛的生物。可以餵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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